習曲 -- 林中英
在未曾正式習曲之前,我一直以為自己是懂得唱粵曲的。從小就看雀仔園德福祠的粵劇神功戲,也尾隨祖母到東方戲院看粵劇電影,任劍輝、芳艷芬的《漢武帝夢會衛夫人》,林家聲、吳君麗《白兔會》等等;影響最深的是任劍輝、白雪仙的《帝女花》。那時每逢夏季颱風夜,澳門電台便通宵廣播,以傳達風訊,節目時間延長,正好播放全本《帝女花》,在反覆收聽之下,入了耳軌,主要唱段能琅琅於口。在還讀小學,未趨時轉愛流行曲時,我是喜歡粵曲的,向鄰居阿姨借來比《通書》要厚的曲本,學唱粵曲小調《銀塘吐艷》等。讀了中學不久,便嫌粵曲老土,唱時代曲、黃梅調、革命歌曲、革命樣板戲......。
七年前,學長沈秉和與一群同學組織粵曲學習班,在借得關注歷史研究會作課堂,每個周日下午上課,開課不久,問我是否有興趣旁聽。我喜歡“旁聽”有彈性,可以隨意離開。我實在想不到在這個時候正兒八經去學唱歌,而且還是粵曲,只想著跟一群熟悉的校友聚聚、玩玩。然而這一聽,意想不到地結下了曲緣。業餘習曲已成為我的文娛生活的重要一環,我將之作為接近文化、修煉一種藝術去追求。當然,我不再視唱粵曲為老土,更覺得它是南粵文化的瑰寶和代表,粵音粵調,只此一家,無可代替,要好好傳承它、發揚它、發展它。
假如你以為我現在已經唱得很好,那是美好的誤會。以前曾聽習曲多年的人自稱是“牛奶嘴”,即藝術上還是像個喝奶小兒那麼幼稚,我覺得自謙得誇張,不過如今由自己來印證,七年、八年又算什麼,我還未能好好地調息運氣和打開牙骹;發聲位置摸不準,上膈聲,高音區緊張;嘴皮未有力,字音不夠飽滿;板未穩,腔未圓;還有比唱還難掌握的唸白,以及難以言傳的韻味......即使在師授和自聽光碟卡帶學得了多少首曲目,也似乎唱得有點模樣了,這也不能說明入得堂奧,你懂得組成粵曲的各種體系如梆黃體系、歌謠體系、念白體系了?你了解其中複雜的結構和藝術規律嗎?這些,每每令我不是頭大如斗,便是讀過聽過便忘掉。情形就像從淺灘走向深處,覺得自己浮。我至今充其量是唸“口簧”,可笑從前,嘿嘿,自以為懂得。
自忖唱曲的天賦只是一般,而且缺少操練時間,好比多上岸曬網的打漁人,不過在師從方面有勝於不少人的幸運。至今,總共曾有六位老師向我們授過曲。梁少華老師是我們的啟蒙老師,又是授課日子最長的老師,我們從羞於開口到敢於放聲,從拘謹的課堂轉趨活躍,是他用了一套耐心而有效的辦法。在不經覺之間,我們習得數十首歌和曲藝的基本知識。在這些作品裡,我們接觸了粵曲的眾多曲牌,掌握了旋律。這期間,學長沈秉和兄邀請了澳門名唱家鄭天佑先生作客座老師,從韻味入手打磨一首《鸞鳳分飛》,讓我們懂得怎樣唱粵曲才好聽。最近重聽他的示範錄音,始覺當時還有許多未意會之處,如今才得以領悟,是跨入門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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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位老師是香港曲藝名家潘珮璇,她與程德芬、張琴思、董潔貞被譽為香港四大子喉名家。潘老師不辭勞頓,每周渡海來澳授課,我們從她的教學中豐富了練聲技巧,學讀工尺譜,學拍曲和細緻的演唱技巧。作為曲藝演唱家,潘老師擅於以聲腔表情,故歌路縱橫,聽她的《碎鑾輿》,妙在皇妃的跋扈的氣燄中不失高貴雍容;聽她的《小宴》,貂蟬使美人計的風情蝕骨,叫觀眾一起與呂布魂銷;她演繹《孔雀東南飛》的被迫歸寧的劉蘭芝,其深情悽愴令在座者為之泫然欲涕。聽潘老師演唱就是在上課,不唯是豐富技巧與細膩感情的演繹,還有大方的氣度與雍容之態,她穩穩站著,就是靠點睛的幾個手式,以及眼神表情,恰切地演繹了曲中人,牢牢地成為焦點,不讓觀眾分神。
蘇荃老師是前珠海粵劇團花旦,她指導我們呼吸,找發聲位置和打開牙骹,讓聲音通透共鳴。她挑我們嘴皮無力的毛病,把毛病克服過來,吐字才清晰,字音才飽滿,才叫唱歌。蘇老師有天賦的圓潤華麗的好嗓子,指導時毫不惜力,她每先模仿我們不正確的發聲,然後作出正確示範,逐個學生、一次又一次地示範。蘇老師是戲班出身的,她的演出一絲不苟,風格是輔以適量的戲曲身段,曲情戲味增加藝術感染力。最近在春草堂的“百年堂會”中,蘇老師與香港大老倌梁漢威對唱的《秦淮冷月葬花魁》,傾情的演出悲莫能勝,使人沈醉於曲中情境,忘卻自己,誠為寶貴的享受藝術的體驗。
廣東曲藝專家陳卓瑩的公子陳仲琰先生,以及廣東曲藝團演員李月玲老師曾專誠來澳指導、伴奏,李月玲老師錄下練聲錄音帶,其中有《寶蓮燈》華山聖母在塔中思念親兒的著名唱段:“在塔裡,思嬌兒,肝腸寸斷,肝腸寸斷”,曾聽梁水人先生說這是名演員郎筠玉演繹的名腔,柔韌的長腔跌宕有致,如九轉迴腸,把它唱好了,既練了聲也練了腔。為了學藝,我們粵曲班打破某些陋習,以開放的態度,轉益多師,從每位老師的寶囊中取得寶貴的東西,我們珍惜著每份師緣。
粵曲班後來搬到學長的辦公樓裡,在他的藏書庫一側裝修了一個課堂,有長檯和白板,並每周一次延請樂隊在這裡開響局,我們戰戰兢兢地開始踏上那只一尺高的小舞台。後來,沈兄又騰出貨倉作為時幾近一年的大裝修,參考了不少圖冊,作了精心設計和佈置,我們從此在這個具有廣州西關宅門建築特色和富有文化氛圍的環境下唱曲,這個地方被名之為“瓦舍”。勾欄瓦舍是古代民間演戲唱曲的地方,又據說有“來時瓦合,去時瓦散”之意。主人以曲會友,在這裡接待過不少本澳、內地、香港、台灣和澳美加等地的曲友,還有著名老倌羅家寶、鄭培英、陳小漢、潘國榮等。近距離聽曲,我們便多了不少臨時老師,好像飲了“加營素”一樣,添加了曲藝的營養。
最近,平腔南音繼承人陳麗英來澳講演後光臨瓦舍,她隨意地說起曲藝經驗:聲好,不是唱曲最重要的。在我們行內,如果讚你的聲線好,那表示沒有別的可讚。唱曲,“氣”比聲重要得多,所謂‘偷、抖、就’,要學會偷氣,呼吸和避開弱點。有氣不要去盡,要有寬餘,像笑容,笑得太盡便難看,像穿衣,太貼身、一粒米的空隙都不留亦不好看。氣量不夠的更不要去盡,要按自己的條件去‘就’。常常,這些樸素的三言數語,足夠讓人揣摸,為了美而追尋其中底蘊了。習曲七年 ,便是我追尋美的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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